After Death 超越死亡

写在前面:我们应该多谈论一些诗歌、爱情和死亡。来了解下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是怎么看待死亡的。




(零)

“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,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,这墙向上无限高,向下无限深,向左无限远,向右无限远,这墙是什么?”

“是死亡。”

——《流浪地球》刘慈欣


(一)

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“人是会死的”这件事的?


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对死亡产生印象,大概是在四五岁的时候。那时,我目睹了电视剧里某个角色的死。也许在此之前,我也已经看过死亡的场景,可只有这一次,它突然开始对我产生意义。这个人躺在泛着冷光的医院病房里,全身盖着纯白色布单,头和脚分别顶起布单的一角,像两座纯白的小山。ta就好像变成了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。


这个人的亲人和朋友围绕着病床,神色哀沉,还有人在低声哭泣。


我很疑惑:“为什么这个人不能坐起来说几句话,安慰安慰身边这些人呢?”


我的家人告诉我:“ta已经死了,没办法说话的。”


“那么这个人还能痊愈出院吗?”——“不可以的,ta死了。”


我看到病床床头放着几个水果。“那这些水果这个人还吃不吃呢?”——“不可以的,ta已经死了。“


原来,死亡就是这样的吗?不能动弹,不能说话,不能吃东西,死了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。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:“每个人都会死吗,我也会死吗?”


“会的。不过不必担心,你还小,离死亡还很远呢。”


这句话没能使我宽慰,我恐惧依旧。我开始想象着自己死后的情景:我也会躺在病床上,被白布单包裹吗?我也没办法动动哪怕一根手指头了吗?我的意识怎么办,要困在这具躯体里了吗...悲从中来,我突然非常想哭,却哭不出来,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,这就是一个孩子的死亡焦虑的最初样貌,它是如此模糊。


在我意识到死亡这个问题后的几天之内,生活一切照常,而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。我自出生以来被照顾得如此之周到,一日三餐的定时安排使我几乎感觉不到饥饿,困了有床可睡,病了有医生照顾,上学有人接送,只要我想就随时有玩具供我解闷...生活中所有的问题都有一套妥善的解决方案,但是死亡没有。从家人对死亡的描述里,我感到它是那么的强硬、严格,冷酷到堪称铁腕。没有人能逃开死亡的“惩罚”,它总是会到来,以各种各样的方式,或迟或早。我的心一直都在为此惶惶不安。


直到上了中学,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拿下了《潜水钟与蝴蝶》这本书。自此之后,我才终于赋予了那时的痛苦以具体的形状。多米尼克中风、瘫痪,最后只有左眼可以活动,蝴蝶被困在了潜水钟里。不费吹灰之力,我就以自己的方式共感了多米尼克,我想象着在重力的作用下潜水钟缓缓沉入海底,不可抗拒。在深蓝一片里我感到身体里好像被冰冷的大蛇缠绕,它沿着脊柱轻轻摩挲,闪着寒光的鳞片留下些许寒意,而我甚至不能尖叫,除忍耐外别无他法。因为人死不能复生,所以这一切折磨都是永恒的。

 

(二)

几个月之后,我们全家出游爬山。山腰上有一座寺庙,游人熙熙攘攘,四处弥漫着令人安心的香火气息。看到寺庙里上百年的参天大树,它拥有干燥、粗糙的树皮,岁月在其上沉淀出某种深色,我惊叹与羡慕于它比我拥有更多的永恒性,又感到难以言说的忧伤涌上心头。


我不禁问妈妈:“我们都会死吗?”我仍然在担心这件事情,就好像它的阴霾永远不会散去。


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安慰我:“别担心,没关系的。人虽然会死,但是他们的子女会成为他们生命的延续。”


“我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,你也将会是我生命的延续。”


我其实没太听明白,但我装作被这句话宽慰了的样子,点了点头。


但实际上,我的心里在暗自忖度:按照她的理论,就像是某种母系的遗传一样,生命的延续只发生在母女之间——那么我的爸爸该怎么办呢?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。难道男性的生命就没有办法以另外的形式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吗?或者说,我是我的妈妈和爸爸意识的融合体?这个理论在我身上真的成立吗,为什么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?万一以后他们俩在我的身上观念不和,要打架了,我又该怎么办?难道,我会自己揍我自己吗?另外,我也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啊,我又该怎么调和这三者的矛盾呢...好多好多的疑惑充满了我的心。只是,我什么都没说。


那天我好像福至心灵,理解了这不完全像是个“一分钟有多少秒?”、“太阳每天从哪个方向升起?”这样容易回答的问题,我不忍心看到别人因为它而困扰的样子,我什么都没有说。

 

(三)

在去学校的路上,我问了我的朋友:“我很好奇,你想象过自己死后的样子吗?”


朋友告诉我,自己和妈妈聊到过这件事情。她的妈妈真豁达,告诉她:“如果我死了,不用给我买墓地,现在的地价太贵了,没有必要费那个钱。你就把我的骨灰倒进下水道,水管通向大海,我就会流进广阔的海洋里,获得自由。你也可以把我的骨灰埋进你家院子里面,然后在上面种一棵树,那样我的灵魂就能够照顾那棵树了,它一定能茁壮成长为大树。以后每当你看到那棵树的时候、在它下面乘凉的时候、尝尝它结的果子的时候,你就会想起我。”


她描述的图景真美好。我想起云淡风轻、灿烂阳光下的婆娑树影,已经成为大人很久了的我坐在树下,想起自己的亲人还在世的时候。


我在心底默默地哭了,不知是感动,还是别的什么。

 

(四)

一个全家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间,电视里播放着国外搞笑视频集锦,小狗、小猫、宝宝和无厘头的片段。一口棺材被装上四个轮子,在马路上滑啊滑,最后“哐”的一下栽进沟里。


“哈哈哈哈,刚刚那口棺材好好笑。”我觉得很有意思。


“你说什么?!”爷爷突然抬头,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
我没反应过来:“我说,那口棺材...”


“不可以在饭桌上提到那个词!”他怒不可遏,使劲拍了一下桌子。


于是,电视被摁下关机键,突然出现的黑色屏幕比棺材更像死亡;我低头,自己被摁下静音键,嘴巴除了吃饭以外不承担任何功能。


我明白,不只是饭桌,不要在任何时候向他提到死亡和与死亡有关的事物。哪怕他已经是我岁数的十几倍,也同样会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。在死亡面前,我们的人生经验变得平等——都是无、零和没有。

 

(五)

那些日子里,我是那么的年幼,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更接近死亡。


奶奶似乎很忧愁的样子:“我可真不想老掉啊。”


“老掉了”是死亡另一种委婉的说法。我们如此害怕死亡,连“si”这个音节都讳莫如深,我们走在4层不对外开放的建筑里,我们开着牌号不包含4这个数字的小汽车。


“我听说,世界上有些人在手术台上有过濒死的体验。”我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安慰她,“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,那种感觉就像是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光,然后身心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和宁静。老掉了的感觉也许没有什么痛苦,就好像睡着了,什么都不用想。”


“是吗?”她笑了。


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宽慰,还是别的什么,因为我很清楚自己也骗过人:“而且,在那之前,我都会守在你身边。”


她接着微笑,长吁了一口气。

 

(六)

现在,我的朋友,我诚挚地向你提问:“你觉得在你死后,一切会是什么样子的?”


如果在将来的某天,我死了。我想象着——自己的骨头被烧成灰,我盘踞在小小的一方骨灰盒里思考。我不希望呆在这里,我想请人把我撒在风里,于是我随风飘散。我不只是一粒骨灰,每一粒骨灰都是我。我飘飘扬扬,穿过大海、山川和沙漠,看遍世间所有的风景。然后我飞出大气层,飞向月球。我在月球的环形山间漫步,最后决定暂时落定下来,融合进地上和我同色的月尘里,清冷又安静。


“你好。”身旁有个声音传来,我的一粒骨灰看到另一粒,它属于另一个人类。


“你好,很高兴见到你。”我回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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